初冬的上海，冷风刺骨，晚上8点左右，歌手周深出现在上海一间录音室里。他戴着浅色棒球帽，穿着宽大的浅蓝色毛衣，上面绣着毛茸茸的小羊图案。他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，神态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。他和电视节目里一样健谈、热情，会主动上前和来访者握手，打招呼，声音一如既往地清亮，听不出刚刚结束工作的疲态。
周深不习惯冷场，面对着人群，他一直自然地开着玩笑，偶尔抛出一些古灵精怪的评论。他谈起北京和上海的天气，提到自己是南方人，所以才习惯住在上海。但是他知道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，也知道那种刺骨的寒冷，对习惯了暖气的北方人而言非常难熬。说到这里，他会脱口而出：那种冷，就像是“屋里有鬼”那样的冷。说到这，他还移开了身体，做了个躲避的动作，引发屋内一阵笑声。
和周深聊天，不会感到一点来自明星的距离感。这对于像他这样一个“顶流”的歌手而言，几乎是不可思议的。出道十年来，周深清亮、优美的声线吸引了无数歌迷，他的《大鱼》《小美满》《灯火里的中国》等作品早已家喻户晓，也因为这样优美具有亲和力的歌声，他数次登上央视春晚。在这个2024年，周深格外忙碌，他参加了央视春晚和元宵晚会的演出，被邀请到美国联合国总部演唱了“联合国中文日”的主题曲，出版发行了名为《反深代词》的最新专辑，在纽约拍摄了时尚杂志的封面大片，举办了名为“9.29Hz”的全国巡回演唱会，在即将到来的2025年还将继续开启“9.29Hz”的世界巡回演唱会，这之后又将迎来全新一轮的2025年度国内巡回演唱会……但这一切成就，似乎都没有在周深身上留下太多痕迹，他还是那个谦虚、友善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周深。
总有人好奇，为何周深可以一直保持这样完美的歌喉和友善活泼的形象。甚至有人会怀疑，周深是不是把性格上的“面具”戴得太牢了，不让别人看到真实的他。不过，周深对此倒是有着令人惊讶的坦诚，他承认自己曾被完美主义所困扰，也不避讳提起自己少年时那些充满挫折，甚至有些戏剧化的经历。他甚至用“空壳”形容自己曾经一无所有的生命状态。他多次提到，成为一名歌手，从来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选项。为了生存，他“认命”地打开过很多扇并不适合他的职业大门，去尝试医学等行业，甚至还考虑过学语言。只是，命运将这些大门一一关死，最终，他只能去面对自己身上那个最最突出的天赋：歌唱。
幸运的是，在这个过程中，他勇敢地敞开心扉，学着不断去修复那个曾险些被生活吞噬的、脆弱的自我，同时也以自己的歌声治愈了无数的陌生人。在2024年推出的新专辑《反深代词》中，他也开始用自己创作的歌词和旋律，去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，这也是他过去很少去做的一件事，用他自己在歌词中写下的一句话说，就是，他好像已经找到了“填满空壳的意义”。
周深。图/受访者提供
打破完美主义的2024
“救命啊，钢琴踏板没有声音……”
2024年9月21日，北京鸟巢，周深“9.29Hz”巡回演唱会上，周深身穿一套飘逸的白色服装，坐在白色钢琴前自弹自唱。唯美浪漫的旋律响起不久，他发现脚下的钢琴踏板没有声音，顿时有些慌乱，本能地在现场喊出了这句话。在等待解决问题的过程中，他很快地调整了情绪，开始和歌迷聊天。他把话题拉向了他来到北京后常听到的“儿化音”，还玩起了乱加“儿化音”的游戏：“钢琴儿踏板儿还是没有声儿，先儿这儿样儿吧！”伴着台下的笑声，问题逐步解决，美妙的音乐又重新奏响。
梦幻般的“大鱼”装置，令人感动的许愿环节，优美的嗓音和欢乐的对话，演唱会中的一切热闹最终都会暂时落幕。没有人知道落幕后周深在想什么，也很少有人知道，在一切背后，他对这所有工作有多战战兢兢，多么害怕自己会出错。他的唱功，他的开朗温柔，他的玩笑甚至是可爱的舞蹈……这一切外在表现，当然都是他自然流露本性的结果，但是，多年来靠拼命努力赚来的舞台经验，让周深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追求完美的心理习惯。“我觉得，我的每一个舞台，都是上一个舞台争取来的，我要好好唱完这个舞台，可能才会有下一个舞台，所以，我每次给自己的心理压力都很大。”周深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坦陈，过去的自己，无论是在身边人的眼中，还是在自己的眼中，确实存在“紧绷”的问题。很多时候，面对他早已驾轻就熟的工作，他就是无法放松，必须要求自己做到完美。
这样的“完美主义”有很多例证。当周深刚刚录完一首歌时，他通常会先产生一种“唱得太棒了”的良好感觉，但每隔一段时间，他又会想去推翻这个唱法，想要重新把歌曲用更完美的方法录制一遍。多年前，录制那首令他家喻户晓的成名作《大鱼》时，录音结束了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之后，他的脑子里还是会不停地冒出“要不我们再重新录”的念头。这样的问题甚至在这两年还在发生。当时他开始筹备《反深代词》这张专辑，这张新专辑距离周深第一张个人专辑出版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时间，很多歌迷都期待着他赶快推出一张全新的原创作品。近两年，周深和团队一起为新专辑收集准备好了歌曲，去年又反复斟酌之后，他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声音，觉得方向不对，于是，他们又要将以前的一切完全推翻，重新找歌，重新讨论和制作。
在行业内十年，周深内心很清楚这种完美主义心理的根源。相比过去时代那些依靠单曲、专辑或者现场演唱和歌迷产生互动的歌手，他更多的是因为活跃在音乐综艺节目中，而为人们所熟知的。在这些节目里，听众们将他清亮、高亢的声音形容为“天籁”“清泉”“跟CD一样动听”，而因为节目形态、制作和播出的要求，听众们会对这些近乎完美的呈现和听感印象深刻。这种高标准，也慢慢导致了他对自己的极端要求。“在一些综艺中，我们是可以混音的，大家听惯了这种入耳、舒服的音质，习惯了完美音准，还能再接受Live（现场演唱）的差别吗？”想到这个问题，他心里一直在打鼓。
不过到了2024年，周深口中的这种折磨自己的完美主义“病症”，好像终于有所缓解。解决方法，就是在工作中不断地适应、应对突发状况，以及试着多走出自己的舒适区。恰巧这一年，他很多时间都在巡回演唱中度过，需要应对现场的次数多了，他也渐渐爱上了这种看得到听众的表情，听得到回应声的现场演出，可以顺利地接住如同“踏板没声”“唱得有瑕疵”这样的突发状况。此外，在制作新专辑的过程中，他也逐渐感受到了“完成”比“完美”重要，就选择将专辑完整地做出来，最终让歌迷们听到。
而在这张新专辑《反深代词》中，周深也开始挑战更多新奇的曲风，逼着自己远离过去的舒适区，这也是他修正完美主义的一种办法。新专辑中的新歌《请我不改》，是一首周深以前极少尝试的、带有强烈摇滚元素的歌曲。听到制作人钱雷发来的旋律后，周深被极端的风格吓了一跳，甚至以为“他把别人的歌发到了我这里”。巧合的是，这首歌，也是这样一首表达完美主义者心态的歌曲。当他调整好自己，完全改变了声线，低沉、嘶吼地唱出“我原谅我自己，捡起遗憾拥抱无奈，我允许我放手，让我勇敢活在现在”这样无比洒脱的歌词时，似乎也感到了一种放松和解脱。
无数意外造就的歌者人生
周深有一种独特的记忆模式。大多数人喜欢逃避那些被当众批评的记忆，他却从不避讳。对于那些在舞台上遭受争议性评论的时刻，他甚至还会主动谈起，主动剖析其中的问题。他回忆，在2014年，他刚刚登上那个家喻户晓的选秀舞台的时刻，面对导师们坐在转椅上的背影，站在其实面积并不大的舞台上，他开始心跳加速，耳朵里却只听到了观众席中传来的一句轻声疑问：“他这样，怎么唱歌？”
面对这样的无心之语，周深并没有任何恨意，他甚至还开始为批评他的人说话、找理由。他用外部视角观察，自己登上舞台时还是一位大学生，穿着简朴的白色T恤，单薄瘦弱，看起来可怜兮兮，没开腔的时候，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位具有如此优美声音的歌手，观众会这么想，自然是有道理的。而过去的种种经历也让他相信，自己那种独特的声线实在太另类，也早早做好了“被攻击”的心理准备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：我本来就是一个“比较难被接受”的歌手。
这种谦卑到令人心疼的状态，其缘由来自周深的童年和青少年的经历。“歌手”这个职业选项，其实在少年周深的心中从未出现过。甚至，连这天赋异禀的嗓音，他也曾险些在意外中失去。他如今的优美、温柔和松弛背后，是数不清的残酷考验堆积而成的。成为歌手，其实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巨大的意外。
出生在湖南的小山村，生长在贵阳的周深，从小就有清亮动听的童声。每到过年过节，他都会被亲朋好友要求来上一段童声演唱的《辣妹子》《好运来》乃至《青藏高原》，他开玩笑地说，因为亲戚的这些要求，自己才会“从小嗓门就吊得很高”。同样酷爱唱歌的父母在家里买了磁带和演唱会光碟，他从这些媒介里，第一次听到了他口中的偶像“邓丽君女士”的优美歌声，时至今日，想起这些老歌，他还会觉得其中灌注了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的记忆，会让他“晃一下神”，回到童年温馨幸福的时光里。
天赋是需要保护的，周深很早拥有了它，却并未自带保护它的铠甲，他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。父母都是淳朴善良的劳动者，没有太多财富和资源，光是抚养孩子长大就已经拼尽了全力。因此，周深几乎没有将唱歌这项奢侈的事业列为过人生目标的首选，正如他常常回忆起的那样，小时候老师让他写作文，写到“我的理想”，他一般都是参考着身边的同学，写上一些标准答案。当变声期到来时，周深的声音和小时候相比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，他也遭遇了同龄人的讽刺和冷落。种种挫折之下，日后在做选择时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通常不是唱歌。高中时，周深开始接触一些网络直播平台，上面有很多人直播唱歌，但他起初只是在上面学配音，想学着做配音演员，后来看到别人直播唱歌，才想到，自己也可以这么做。
在网上唱歌始终是一项兴趣，他还得考虑未来的饭碗。高中毕业后，周深选择到海外留学，学习牙医专业，因为他和家人都认为学医是一门“手艺”，可以养活自己。但到了当地，他才发现这个选择极度不适合他，因为要用异国语言学习一门艰深的学科，难度是超乎想象的。为了学好功课，周深曾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，疯狂地翻译、读书、背书，结果毫无成效。这段经历让他彻底觉醒，认识到自己应该正视自己的天赋，不能再浪费时间。他终于开始和父母商量，想改学音乐专业。父母当时还在犹豫，理由是“学音乐，家里帮不了你”。
最终，说服了父母的周深顺利转入了另外一所学校的音乐专业。直到此时，事情才开始在一点点变好，因为顺应了天赋，他的成绩终于变得优异，努力学习立刻就能得到回报。然而，又一个打击从天而降，因为第一位指导老师对他的嗓音不够了解，训练方法有问题等，周深很快患上了声带小结，到了连说话都会破音的程度。不过，如今的他，已经可以用全新眼光审视这段经历，他知道，正是以失声这个重大的挫折为起点，他才会遇到新的“伯乐”，从而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当时的周深顶着失声的危险，找到了学校里另一位男高音老师学习，他发现，只有使用这位老师教授的唱法，他的嗓音才能保持最舒服的状态。在他的坚持之下，这位并不爱收徒的老师允许周深转为自己的学生。他和钢琴伴奏老师一道，用科学而适合的方法教导周深。而从小就失去了爷爷奶奶，没有体会过祖孙之间情感的周深，慢慢将这两位对他的学业、生活都很关心的老人，视为了自己的爷爷奶奶。
因为两位老师的保护和指导，在荆棘道路上孤独试探的少年周深，终于在学习中拥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。这样的幸福感，最终成为保护他优美、脆弱声音的坚固铠甲。遗憾的是，周深的两位恩师如今都已经去世。2023年，周深在央视春晚上演唱了一首《花开忘忧》，让无数人落泪动容。这首歌讲述的是人们对离世亲人的思念，而周深说，这首歌虽然并不是专门描写他和老师之间的故事，但每一次唱到这首歌时他都想哭，因为这首歌“寄存了我和我老师之间的情感”。时至今日，想起成为歌手这件事，周深依然会说，他能走到今天，就是一个“巨大的意外收获”。而境遇的转折，师长的帮助，幸运地让他将这种“意外”，变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“必然”。
填满“空壳”的意义
在《反深代词》这张新专辑里，周深开始有了一些变化，他在优美之外变得更加复杂、跳脱，也在试着打破在外人眼里一贯温和讨喜，喜欢制造欢乐氛围的自己，努力表达更多的情绪。而表达自我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创作。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写歌词，但是有一天，在听到一首新歌旋律的当下，他突然就跟着吟唱出来这么一句：“他们都说，我是个空壳，不懂残酷或者温柔的面孔。”于是，由他作词的这首《空壳》歌词就这样生长了出来。
在歌中，周深讲述了一个被人们的倾诉和记忆填满的“空壳”，因为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所信任，而体验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，而这个“空壳”听起来就是他自己的化身。很少有人会用“空壳”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，但周深就会这样想。他说，这首歌描述的就是自己遇到歌迷和听众的过程，这个过程，就像一个“空壳”被填满的感觉，“我是一无所有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，到后来才会发现，大家怎么就会选择相信你呢？把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情绪，都给你”。他说，他因此感觉到被信任。
周深确实有一种奇异的体质，他和歌迷、听众之间，甚至和一些只是单纯听过他声音的人之间，似乎都有着心理上的共情和关联。刚在选秀节目中出道时，就有很多看过节目的人对走在路上的他说“加油”，接收到这些善意的他感觉很兴奋，又有些措手不及。后来，很多歌迷会毫无保留地对他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，把珍贵的记忆讲成故事告诉他。他被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所震撼，也感到，这些人所分享的经历，仿佛在不断“缝合”他自己脆弱的伤口。他把这种感觉写在了另一首和词人王茜合作的、叫作《缝合》的歌词中，在其中，他用不停吟唱着的“I’m giving my all”（我付出了一切），表达着这种复杂的给予和接受的关系。
来自陌生人的爱和信任，让新的安全感慢慢生长出来。小时候，囿于生活条件，周深没有过生日、收礼物的习惯。但做了歌手之后，歌迷们每年都要给他庆祝生日，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上心。一开始，周深对这种仪式感一点也不适应，但渐渐地，他也开始想为关怀他的人去做些什么。他就开始主动在自己生日做直播时，切蛋糕，吃蛋糕。后来，在巡回演唱会上演唱《小美满》时，周深又特意设计了一个“许愿环节”，要求所有来听演唱会的人在听这首歌的时候许下愿望。而且他要求大家，这个愿望不许关乎别人，必须关乎自己。他要求大家借着一首歌的时间，去“爱自己”，这也是来自他的一种特别的、爱的回馈。
过去的曲折经历，已经逐渐被幸福感治愈，周深也开始有更多精力，探索自己的音乐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关联。他发现，自己优美的歌声可以当作人们情绪的容器，也可以让疲惫的城市人感到放松，他也愿意将自己的声音化身成各种人格，比如为人们许愿祈福的“锦鲤”，或者是聆听人们内心起伏的“小机器人”。他当然不是那种善于观察社会现象，或者述说一个具体人生故事的创作歌手，但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，回馈给听众一种舒适的心理感受，或是让人们在自己的歌中，痛痛快快地抒发自己的情绪。
他也开始愿意多唱一些意涵丰富，更有音乐野心的作品。无论是为电影《流浪地球2》演唱的那首气势恢宏、力量感十足的主题曲《人是_》，还是新专辑歌曲中对人类复杂心理的探索，对“200年后的世界”的科幻想象，都是他和制作人钱雷，词人尹约、唐恬等合作伙伴在音乐上逐步向前的尝试。“做完这张（新）专辑我意识到，歌手不要小瞧自己的听众，我们在表达的东西，人家一下子就能听懂，一下子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联结。”他感慨着，以后还是要多唱这些有深度的好歌。
如今，生活日趋稳定、日益忙碌的周深，还是保持着未成名时那些简单到不可思议的习惯。没有工作时，他会和所有“I人”一样，在家待着，哪里也不去，就看看影视剧，上网冲冲浪，吃点美食，让自己回到最舒服的状态，只有这样，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在充电。休息几天后，他就会觉得有点无聊，开始想念工作时马不停蹄的状态。“我很幸福。”他还是那样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。而当他用动听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，坐在对面的人好像真的会相信，自己感受到了他口中的那种幸福。
发于2024.12.30总第1170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：周深：填满“空壳”
记者：仇广宇
编辑：杨时旸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