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Sayings: 舒淇 15 岁那年正在离家出走。要做的事很多,化妆,研究如何打扮更显成熟,打架,骑摩托,摔伤然后恢复,想办法赚钱谋生。 离家的最大原因在于父母把舒淇当沙包打,直到她这个沙包快要被打坏。父亲酗酒,母亲刚成年就做了母亲,整个家里没人知道如何爱人。舒淇离家后喜欢飙车,仿佛速度越快越能甩开些什么。舒淇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像船,随波逐流,遇到港口就停下来,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港口。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。船掌握了自己的方向,舒淇一步步成为最佳演员,频频斩获奖项,大家赞叹她的美和生命力,钟爱她的松弛感和笑容,一切看起来皆大欢喜,过去被远远抛在脑后,直到舒淇最新做出的选择——成为导演,执导电影《女孩》,自揭伤疤一样地讲述了一个女孩在暴力家庭里的孤独、痛苦和压抑。当然这些情绪不只属于她,因为她在釜山电影节颁奖典礼上捧起奖杯时讲:“我想跟所有心里有伤的女孩们说,希望你们可以勇敢地走出自己美好的未来。” 新世相与舒淇做了一次访谈,访谈里有两个意外,第一是她的恐惧,第二是她的坦诚。 比如,如果舒淇不提,没有人知道她每天还活在恐惧中舒淇怕的东西很多,害怕晚上,害怕高楼,害怕坐电梯,害怕一切密闭空间——因为她小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藏在衣柜里,避免自己被酗酒打人的父亲看见。 比如,她用 “沙包” 这个词去形容父母眼中的童年的自己,“打人是他们发泄压力的方式。那我父亲我不知道,但我母亲,我想我这个 ‘沙包’ 被打坏的时候,她是想要修修补补的。” 距离感一旦建立就很难再拉近,她早已接受跟母亲不会成为手挽手逛街的母女,但在拍摄过程中,她还是重新理解了这段关系。她对女孩扮演者的希望是,不想让她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头,而是去发现一些阳光。她给母亲扮演者的提醒是,你是小孩生下小小孩,因此不能像鸟一样自由。 “那场戏是非常长的一个镜头,两个小孩迟到,男人去房间里头睡觉,然后女人就在那里做家务,一直没有停,最后洗完碗把碗拿起来晾在那个烘碗机上面,她的肩膀突然之间垂了下来,叹了一口气。” 那一刻舒淇理解了母亲的难处,在监视器前哭了。她可以原谅父母,只是不会原谅和忘记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。
采访的最后,我们问,现在的舒淇会对 15 岁的自己说什么? 舒淇的答案是,因为她知道那个女孩什么都不会听,所以她选择什么都不对她说。 那什么是 “家”?舒淇说,家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。躺在沙发上也好,吃晚餐也好,吃早餐也好,都是安全的,是会非常放松,非常期待回家的,家不是让人逃避的。 过往的故事关于演员舒淇,而今天的故事属于导演舒淇。关于前者,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是蔡康永在 2005 年的提问,彼时舒淇刚成为金马影后,蔡康永问:“舒淇,你当演员快乐吗?” 舒淇当场泪如雨下。而现在,曾经的演员拿起笔自己写剧本,坐在监视器前自己做导演,我们终于不必提问就可以得出结论——舒淇是快乐的,眼泪不再是唯一的答案。

讲述人:舒淇

新世相的朋友们大家好,我是舒淇。
如果对 15 岁的舒淇说句话,我应该不会说什么,15 岁我大概正在离家出走,突然有一个人跟我讲你要怎样,我那时候也不会听吧。
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,我有密室恐惧症,可能就是因为我小时候常常躲在衣柜里头。搭电梯我会害怕,晚上我会害怕,高楼我会害怕,其实我常常都是生活在一个恐惧里头,只是你们不知道,我旁边的人看不到而已。
有一次印象很深刻的就是,香港一栋大楼的酒店在 100 层楼,朋友约我去那里喝下午茶,我不知道原来那要搭 100 层楼的电梯,一进去我就只看到 1 楼跟 88 楼,完了,然后那门就关起来了,电梯就往上跑了,那大概应该没有一分钟的时间吧?等到门打开的那一刹那,我全身都湿了。
这就是我小时候给我带来的一个创伤。到现在为止,我每一天,我每一次,我都还是要去克服关于这方面的恐惧。
我小时候处在一个非常阴暗的、灰暗的、觉得有一颗石头一直压在我头上的状态里,所以我很早就会离家出走。
我其实很早就原谅我父母了,我其实出社会这么久了,我没有所谓的。他们打我可能是错的,但是这是他们发泄压力的方法,就我可能就是一个 “沙包” 吧。那我父亲我不知道,但我母亲,我想这个 “沙包” 她打坏的时候,她是想要修修补补的。
可是你要怎么去跟她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放下?我没有办法跟一般过得很幸福快乐的母女一样,我们一起拖着手勾肩搭背的去逛街,不可能。
我还是会跟我父母他们一起去吃饭喝茶,但是就是有距离感,那个距离感从小到大就已经存在了,就不可能再拉近了。
因为那种阴影已经制造在你的潜意识里头了,你不可能长大了之后就可以放下了。我可以选择过一个什么样的人生,但不代表我会忘记我曾经所受过的伤害。

侯孝贤导演曾经问我,你要不要做导演,我说,哈?我真的是觉得他开玩笑的,直到两年之后他以为我在做了,他再问我一次,我就说,哦,你认真的,然后我才去写这个剧本,然后我就想,那就先写一个我最熟悉的环境,最熟悉的人物,这样我可能比较容易掌控一点。所以电影里的这个家庭,就是我想塑造出来的一个长期在父权压力下的一个家庭。
我电影的女主角叫林小丽,为什么要给她起一个这么普通的名字,很简单啊,因为她就是一个不受期待的小孩,父母一定是随便取一个名字,老大就叫林大,老二就叫林二,老三就叫林三,那就叫林小丽好了。
小丽从小生活在一个暴力的环境里,爸爸喝醉酒会打妈妈,而妈妈也会打她。她是一个边缘人,因为是长女所以要照顾妹妹,妹妹又很会撒娇,两个孩子里大人一定会偏心会撒娇的那个,所以小丽就成了一家人压榨和霸凌的对象,而这一切大家都不自知,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加害者,他们就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。
但小丽从来没想过要逃,她才十多岁,能逃到哪里去?她已经慢慢地都快被这个家庭驯服了,觉得她一辈子只能被这个家庭束缚住了,她只是不断地给自己找各种可以宣泄负面情绪的出口,幻想自己像自由地像一个红气球那样飞掉多好。
电影里有一个角色叫 Lily(莉莉),是小丽的好朋友,但这个角色是可以不存在的,因为她其实就是幻想出来的。
因为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子,当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,当你在一个很大的压力的环境之下,你会去跟洋娃娃讲话的,会跟树洞聊天,会跟蚂蚁聊天,会跟毛毛虫聊天。
Lily 的存在其实就是让小丽有一个开心的出口,她可以去外面疯狂地跟人家骑摩托车,在山间感受风的肆意流荡,穿着漂亮的衣服,吃冰,玩可爱的东西,感受自由的空气,去到另外一个没有那么压抑的世界。
我觉得现实中很多和小丽有相似经历的孩子是没有这样一位朋友,没有这样一个出口的,所以在电影里,我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去治愈她。

我当初把剧本拿给我经纪人看,她一点感觉都没有,她就说,为什么妈妈不离婚?为什么妈妈不跑?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家里?她为什么要被老公揍呢?她不会揍回去吗?对于一个比较独立自强的女性来讲,她们 get 不到那个点。
现实中,有很多女生是为了逃避家里才走进婚姻的。她一出城的时候,她突然看到这个男生好像还不错,那他又追求我。好,那我愿意,那我就跟他结婚,所以从另一个魔窟逃到另外一个魔窟。
在我写的剧本中,女人和男人(小丽的父母)是在一个火车站相见的,他们两个碰面时,男人在找人生的新方向,而女人刚好离开了家里,逃离了某一种魔爪,所以他们就这样子共同组织一个家庭,非常快速。
她一开始不觉得又走进了另一个魔窟,只是慢慢地发现这男的有各种问题,酗酒,有暴力倾向。女人并不是那么顺从的,她还是有对生活上的抗拒跟厌恶的,所以男人叫她去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,她生理上是嫌弃的,但如果她不做的话,可能会遭致一顿暴打。
她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,只是她已经慢慢地习惯这样子的生活了,已经融入到那个家庭里头去了。很多女人都是这样。我也曾问我妈,你怎么不跟我爸离婚?她就说,我已经结婚了,为什么还要离婚?
选女人这个角色的过程真的很难,特别难,因为我要找一个小孩生小孩、才 31 岁左右的一个女性,她又不能太瘦,又不能是一个任劳任怨、任人凌辱的母亲,我想要她有一种坚韧的感觉,但也希望她时尚,潮流一些,因为她在理发店工作,我找好久都找不到。
直到有一天 9m88(妈妈的饰演者)在拍一个戏,我去探班,我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好适合我戏里头的妈妈,因为她的身材非常好,非常的健美,又是那种黑黑的,好像历尽了沧桑的感觉,所以我就邀请她来出演。
我记得有场戏是非常长的一个镜头,两个小孩子被送去学校后,男人去房间里头睡觉,还有很多家务要整理。我就跟她说,你要去感受这家里头所有的一切,哪怕只是烟灰缸,然后她就一直做,一直做,机器一直跟着她走。等到最后,她洗完碗,把碗拿起来晾在烘碗机上面时,她的肩膀突然之间垂了下来,叹了一口气,就是那种 “终于做完了” 的感觉。
我坐在监视器前哭了。那一刻就突然感受到,光是做一个家庭主妇就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
我妈妈结婚也很早,18 岁有了我。所以等到电影正式上映的时候,就是真的在电影院的时候,我本来以为我会想到我小时候,但实际上却跟我妈妈有了共情,不只是看到自己的创伤,也会理解对方的一个处境。
其实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做坏人,坏人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坏人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,我是为你好的。
你不觉得吗?其实在中国的传统家里头没有常常把 “爱” 这个字表现出来,尤其是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。
妈妈对小丽当然是有爱的。如果她不爱他,她不会把她送走;如果她不爱他,打完她一巴掌后,就不会追出去;如果她不爱他,她也不会送便当去学校。
她身体力行地给了一些关怀,但嘴巴讲出来从来都是恶毒的,以至于孩子会接收不到爱的讯息,这就是小时候我家里头的一种方式。
记得十几岁时我骑摩托车出车祸,躺在医院里,我妈来了就是骂。我就想,你还骂我干什么呢,我已经这么惨了。其实她心里是关心你,但是她的方式就是骂。
我觉得“家”应该是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,你是会非常放松,非常期待回家的,躺在沙发上也好,跟家里的人吃一顿舒舒服服的晚餐也好,早上起来吃早餐也好,它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,而不是让人家逃避的。
所以如果说为什么我要拍这个故事,也是希望如果你们成家了、结婚了,可以塑造一个舒服的家给你未来的孩子们。

我拍这个戏也是想要告诉人家这个问题,有时候你觉得日子过得很苦,好像什么关都过不了的时候,你就想好的,然后往好的地方去走。
就像我入行的时候担心如果不红的话,那怎么办呢?那至少我有工作,再怎么样,我还是每天可以照顾得起我自己的三餐了。
走到今天,我真的算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。我本来只是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,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得到这么多,包括《女孩》可以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,去多伦多影展,在釜山电影节拿到奖,这都是我从来没期望过的。
这个剧本,我断断续续写了 10 年,其中最难写的是结局。本来我的故事写到父亲喝醉酒,出车祸,然后就黑画面,没了,因为我觉得妈妈把小丽送走了,这故事不就 ending 了吗?但我的制片人希望给观众一个出口,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,所以,我才又写了大家现在看到的结局。
后来,他们看完后说,你那场“母女和解”的戏写得不错。我就想,文字的力量是蛮大的,但其实我不是这样写的。
女儿问妈妈说,你有没有想过我(小时候)过得好不好?
妈妈说,你现在过得好不就好了吗?
妈妈觉得,我至少把你送到一个好的家庭,你可以打网球,你可以有现在这样的生活,你可以健健康康的长大。
其实她们之间还是有那种互相爱恨的拉扯在。我认为,电影中,母女没和解的原因是,我不相信一个 20 岁左右的小朋友能那么快理解母亲,不可能,就像你现在 30 岁,还在跟你的父母争斗。
很多时候,父母和子女之间其实说一句,对不起,我爱你,然后拥抱一下,事情就解决了,但大家就是说不出来。
这伤口被划开了,它就是有疤在那里,那个疤是好不了的。我真的希望这些施暴者,这些不懂得说爱的、不懂得正确教育的父母,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教育方法。我希望受伤的小孩们可以越来越少。
对于困在创伤里的小孩,其实建议是可以有很多的,在书上也可以看到,但得尝试让自己去做,就时间可能会久一点,但它不代表你走不到一个好的未来。快乐的人生我觉得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,你只要开心,你要让自己发自内心过得真正的快乐,你慢慢地就会走到一个快乐的人生。
还是要相信这世界还是有阳光透进来的,会有好多人愿意拉你一把,只是你看不看得到,你接不接受。面对自己的伤疤,你要么就把它盖起来,不要去沉浸在里头,你可以去突然想起流两滴眼泪,但眼泪抹干之后,你还是要往有光的地方走。
我希望和那些勇敢的女孩们说,你们很勇敢,希望你们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
晚祷时刻
勇敢和希望
是可以再生的





暂无评论内容